我娘身高1米65,体重176斤,饭前。
今年夏天,我爹发病入院。高糖高盐高油的饮食习惯,让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,偏瘫在床。之后我娘也突发眩晕,一周内被抬去多家医院,被核磁共振里外里照了好几轮。医生说她血脂超标几倍,血浓稠得像粥一样,再加上一侧颈血管细,再不注意就得步我爹后尘,血管梗死,下半辈子一直需要照料。
“我要是也成了一个废人,变成你的负累,真的好去死了。”她对我说。
这个55岁的女人开始减肥。
第一天,她迈上体重秤,低头一看,沉默。几秒钟后嘟囔了几句,这个秤不准,今天衣服穿多了,手机忘了掏出来之类的。
那之后,她在门口看见个药房就径直进去,称体重。轮番找了三四个不同的体重秤后,她勉强同意以第一个秤的数据为基础,176斤。
我娘在饥饿和贫乏中度过了青春年代,18岁眼见着我姥姥因癌症去世,骨瘦如柴,40多岁看我姨夫去世,形容枯槁。于是她坚定地认为,太瘦不好,能吃是福。
炒五六个人分量的大盘菜,两大碗米饭,配上若干零碎,一大锅肉汤,谈笑间灰飞烟灭,我娘是俗称的“橡皮肚子”。有她在的时候,桌上不会有剩菜。出去吃酒席总是不能尽兴,回家还要干掉一锅。吃什么都行,吃什么都香,她吃东西那个劲儿,让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想添饭。
对她来说,“少吃点”这三个字,比什么都难。
减肥第一神器是医生。
第一次看营养科,大夫问询之后开出了每餐的摄入量,然后谆谆叮嘱:50克生米等于130克熟米饭,50克重的面大约等于一个馒头。所有包子饺子馄饨之类的肉馅儿都含有肥肉,禁食。
“喝点酒行不行?”我娘问。她还想保留点白酒特权。
“白酒热量高绝对不行,想喝葡萄酒的话……”医生笑眯眯地说,“改吃几粒葡萄吧。”
用“粒”作量词来讨论吃葡萄,让我娘目瞪口呆。
“还有问题吗?”医生的微笑那么完美,简直能上电视。
“没有了。”我娘灰着脸,垂头丧气。
回家路上,我娘绝地反抗,先说电视上某中医讲过喝酒能软化血管,一会儿怒摔说,这样不给吃东西人生还有什么乐趣,再来就拍着胸脯保证,只要少吃点就能瘦下来,“真没必要按医生的来”。
对此,我说了三句话:第一,这是全省城最好的医院的专家号,之后我们还会去全国最好的医院看,都比老中医权威。第二,关于人生乐趣,我们可以去看看老爹目前在医院过得怎么样。第三,你可以不听医生的,先试一周。
我娘虽然未能如愿以偿,但至少讨价还价有所斩获,愿意回家了。
那一周,她按自己的方式“少吃一点”,一边喊着饿啊饿啊,一边每天都赶在没吃饭的时候跳到秤上,然后灰溜溜地走下来,把秤推回去。
当然,她的晕眩没有缓解。
我们还给她挂过一个特需专家号。我娘可怜兮兮地跟专家诉苦,说眩晕可能是因为饥饿。这个省内排名第一的神内专家埋首于一堆核磁共振的片子,听到这句话,从眼镜上面抬眼看她,射出两道冷光,调子拖长:“你说说,都想吃点什么呀?”
娘亲两眼放光,描述她喜欢吃的菜、肉、米饭、面食,说着说着,咽下一口口水,脸色也仿佛好了几分。罢了,她委屈万分地陈述,饿得难受呀,应该给多吃点。
啪。专家老太太把笔往桌面上一拍,“你饿,我还饿呢,你看看现在谁能吃饱啊!”
“就这么点大!这么点大!”老太太把手握紧,气愤地比划着半个拳头那么大的一个团,“我中午就吃了这么大的一个馒头,坐在这里,要撑满一下午,谁不是饥肠辘辘!谁不想吃!敢吃吗?你看你,血脂超标那么多倍,能吃吗?你现在这个样子,还得继续减肥,至少这个月要瘦十斤。”
“那,饿的时候就忍着?”我娘战战兢兢。
老太太冷笑,“是饿还是馋?下次说饿的时候,你用清水煮一棵西兰花,一口一口吃,吃到你不饿为止。”
我娘不由地坐直了身子,点点头。
科学节食,器具、环境和步骤都很重要。
我在网上买了一个精确秤,20块钱包邮。每餐饭前,先秤一个盘子当餐盘,去皮清零。放入110克米饭,差不多一个拳头大小,去皮清零。放入各种蔬菜共计150克,叶子菜一大把不占分量,一块拇指大的茄子就要20克——为了多吃一口,我娘后来很少再选果实类蔬菜。
每餐最令人激动的时刻,是放入20克牛肉(猪肉戒掉)或者40克去皮白肉。按医嘱,鱼肉的话,连骨头都要计入重量。这时,我娘眼睛就在数字和鱼肉之间上下扫动,“要这块,这里骨头少……哎呀不要给我鱼皮,这都算重量的!”
同桌的人简直要被这种吃法笑死。他们一边捂着肚子闷笑,一边划拉点食物给我娘,劝着多吃一点,“吃一点没事的”。
我娘看看我的脸色,正义凛然而又心有不甘地拒绝了。
我爹娘常年饮食习惯不好。早餐基本是主食,少量面条稠粥或炒饭,午餐是大量炒菜、米饭和汤,晚饭和午饭基本相似,主食分量成倍增加。
健康饮食的理念,要完全颠倒这种结构。
每天早餐是一天中最豪华的,主食和肉类可以吃到两份,牛奶、鸡蛋和蔬菜都要吃,敞开吃,“违禁”食品比如猪蹄、汤包也可以尝。午餐按照医生推荐的分量称重,如果早餐主食吃了双份,中午就没有主食吃。晚餐能不吃就不吃,实在扛不住,吃少量蔬菜,禁食任何包括玉米、红薯、米面等碳水化合物。
这套方案看起来简单,执行起来很难。
饿的滋味每晚袭来。从身体的不知什么地方涌动,从模糊变得清晰,直到明确地折磨胃、虐心。开始几天,我娘的情绪变得沮丧,晚上总是饿得睡不着,重重叹气。为了让她坚持,我也开始陪着挨饿,每天晚上不吃或者少吃。
一到晚上8点,我们俩躺在床上,就看着天花板沉默。咕噜噜的声音从肠道中传出来,此起彼伏,唱一曲隐忍的赞歌,渐渐浮现出某种喜感。
“谁肚子叫?”“可能是我吧。”“我的好像也叫了。”“那再听听。”
过一会儿,我娘说,“我饿。”我说,“我也饿。”
我娘说,“我起来喝口水压一压。你呢?”
我说,“睡了。明早敞开吃,做梦计划一下吃什么。”
是否应该节食减肥因人而异。对我娘来说,细腰和锥子脸不是目标,瘦多少斤也不是目标,培养并维持健康的饮食习惯是最重要的。
到了实际执行这一步,也就一周左右。那七八天她饿得火烧火燎,考验耐心和意志力,但成效也很明显。几天内我娘的体重掉了6斤,这让她信心大增。
再没两天,她已经从心理上和生理上适应了这种倒金字塔的饮食结构。能按医嘱进食,晚上不再限制主食,只是稍微减量。但体重一直在逐步减轻。于是,从她第一天跳上秤的时候算起,一个月后,她饭后体重为150斤。作为额外红利,我也减轻了10斤。
26斤肥肉都去哪儿了?我娘的脸不再浮肿,身体轻健一些,二十多年不能够盘腿而坐,现在从盘腿坐地到站起来,轻巧自如,肩颈腰椎压力得到缓解。以前常年服用可能造成肝功能损害的降血脂药,血脂依然超标3倍多,现在停止服药,血脂仅仅是轻微偏高。
这超额完成了医生定下的“不可能完成的指标”。为了防止体重下滑过快,我娘适当增加了饭量。
她真的很强大,是不是?
很久以后,我娘吐露了一件小事。
刚开始节食的某天,她从医院坐公交车回家。公交车站有个烧饼铺,芝麻、面、油和烤炉的颜色以及香气,猛烈袭击她的全部感官。那个下午,她站在烧饼铺前面,使劲儿闻着,看着师傅的手上下翻飞,摊一张、烙一张、摊一张、烙一张、摊一张、烙一张……
她的手揣在兜里,紧紧抠着两枚硬币。她的胳膊想要伸出去,抓两块烧饼,塞到嘴里,咽下。
她的心里还有个声音在盘算,如果配上酱牛肉,能吃多少个。而且这样吃,没有任何人看见,没有任何人知道,每一粒芝麻都会被小心地吃下去。
她不记得站了多久,最后双腿如何艰难迈步,“我是为了你减肥的,我答应了你不能偷吃零食,不能当骗子。所以我走开了。”
“你放心,”她拍拍胸脯,“我现在这体格,还能为你服务十年。”